薄荷枇杷冻

“诗人大多写意,我却只会描摹你。”

【许墨 x 你】平行线(下)

    【陆】

 

    关于你如何被推进手术室,还有他如何在手术室外等待手术期间的六个小时,许墨已经记不清了。人的大脑有保护机制,会自动模糊处理当下那些痛苦的场景,好让人无知无觉地继续生活下去。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你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了,戴着呼吸面罩,身上插满了许多管子,血水源源不断顺着管道蜿蜒而下,流往他看不见的机器里。

 

    手术很成功,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等你醒来。隔着玻璃窗,许墨静静望着重症监护室里的你。他念书那会,医学伦理学是一门必修课,他总感觉这门课没什么技术含量,考前一晚翻了翻课本,就满分通过了。在医院规培轮转时,看着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家属,其实他不太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。心中有牵挂,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,他淡漠地想着。他对在外守候的家属们讲着程式化的安慰话语,实际上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。

 

    但此刻,许墨却体会到了更加强烈的焦虑不安,和你同一天手术的其他病人已经醒来了,可你还在昏睡。置换瓣膜术后排异反应的概率微乎其微,却百分之百在你的身上发生了。你连续两日高烧四十度不退,灼热的体温让你看上去非常烦躁,医生护士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你退烧。你高烧多久,许墨就站在窗外看了你多久。他很想利用职权之便,进重症监护室摸摸你,缓解你的痛苦,但他不能这样做,会增加你术后感染的风险。

 

    主治医生看不下去了,对他说:“小许,这才哪到哪呢,她在重症监护室里有我们照料,会没事的。等她转到普通病房,出院回家,才是你真正忙碌的开端。现在你要做的,就是抓紧时间休息。接下来她只能靠你了,无论如何你都得坚持住,可别垮了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沉默地点点头,在走廊的长椅上,半躺地闭眼休憩着。一片黑暗中,他的意识很清醒。


    他想起来那天中午,透过办公室窗户看见楼下的你,你也是这样的姿势在长椅上休息。他不禁有点懊悔,他不应该先吃便当,应该先打电话问问你在哪,这样他就可以及时发现你身体不舒服。


    又想起来,阿明跟他说,那天你在三楼实验室外偷偷看了他许久。现在他也在重症监护室外看了你许久,比你那天看他的时间还要漫长得多,如果世间存在等价交换原则就好了,他愿意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你,只要你能醒来。

 

    这一刻许墨突然理解了,为什么世人喜欢求神拜佛。之前和你去寺庙时,看着你在神像面前虔诚地闭眼祈求,他看着你双手合十碎碎念的样子,觉得你很可爱。


    他信奉自然法则,是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但此时他竟希望世间真的存在能满足人心愿望的神佛,他愿意抛掉一以贯之的信念,去寺庙求神拜佛,只要你能活着。

 

    你在重症监护室里醒来,主治医生让你捏捏护士的手,确保你的意识是清醒的。在病情稳定后,医生护士开始为你拔管。拔管真的很痛,你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剧痛,好想大哭大喊,但你没有力气,只能狼狈不堪地流着眼泪。虽然许墨说了,他接受你最真实的模样,但你还是希望他看不见这些,尽管你知道他肯定在外面注视着你。你自己承受痛苦就好了,你受不了看见他因为你的痛苦而痛苦的神情。

 

    被推去普通病房的路上,你见到了许墨。主治医生允许你们俩说会话,但你太痛了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许墨看见你这副受尽折磨的样子,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。你浑身都是插管留下的伤口,他只能摸摸你的额头,安抚你。掌心下的触感冰凉潮湿,你出了好多冷汗,他不忍心看你的眼睛。你们便沉默无言回了病房。

 

    在普通病房里,基本上是护工阿姨在熟练地照料你。尽管许墨是脑科学领域的知名教授,但他基本上走在科研前端,更擅长理论研究,不太有照顾病患的经验。护工阿姨手把手地指导他,怎么替你换衣服,怎么为你擦身体,要怎么喂你喝水你才不会被呛到,他都认真学习并记录下来,像是对待新开题的重大科研项目一样严谨细致。

 

    最难熬的一关,是术后排痰。为了心肺功能的恢复,医生要求你每天咳嗽排痰。第一天咳嗽时,许墨和护士小姐姐扶着你起来,还没开始咳嗽,胸骨上被锯开又缝合的伤口就让你疼得差点背过气去。


    你实在很困又没力气,咳了两下就开始朝许墨撒娇:“今天不咳了好不好,我真的好痛,我想睡觉,睡醒了我明天一定好好咳,把今天这份一起咳回来。”许墨自然是抵挡不住你撒娇,只能心软地放你去睡觉了。

 

    第二天主治医生来查房,一测你的血氧浓度根本不达标,叫来管床护士一顿责骂,转头又朝许墨吼:“小姑娘年纪小,不知轻重也就算了,小许你自己也是学医的,你怎么也跟着不知轻重地纵容她?”


    护士小姐姐忍无可忍,替你们怼了回去:“你朝病人和家属吼什么吼啊!”


    主治医生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,叹口气:“我今天就在这里守着她咳嗽,血氧浓度不达标,她就不能睡觉,你俩自己看着办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无奈,只能扶你起来,轻拍着你的背让你咳嗽。你咳了一会,胸口被震得一阵阵剧痛发麻,感觉已经要到极限了,他每轻拍一下,对你来说都无异于酷刑。你无力瘫软下来,哀求道:“许墨我好痛,不想咳了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耐心地哄着你:“再坚持一下,为了你自己,也为了我。”

 

    你情绪崩溃了,伏在他肩头,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:“你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。现在是我好痛,又不是你在痛。”

 

    你感受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,接着他轻柔地搂着你,在你耳畔温柔地说:“嗯,你说得对,是你在痛。我看你现在快要哭了,要是哭起来,还附赠鼻塞和头痛,你的刀口会更痛更难受。所以你还要不要哭?”

 

    许墨的话语把你的理智往回拉了几分,你想想他说得确实没错,吸了吸鼻子,收回了眼泪,开始配合着咳嗽。直到血氧浓度达标,主治医生松了禁令,终于把你放去睡觉了。

 

    你没能看见,许墨在你病房外,双手捂脸无声哭泣的样子,他蹲在墙角,像是一个被丢弃的无助孩子。他一尘不染的白大褂上,肩膀处沾染了你的几滴眼泪,而衣袖处被他的鼻涕眼泪濡湿了一大片。

 

    从他离开家去研究所做实验,到你生病动完手术,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抱抱你了。没想到,时隔这么久的第一次认真抱你,竟然是他自己打着“为你好”的名义,在强迫你,做你讨厌的事情。


    许墨一向是最尊重你的,即使你大冬天去游乐场,为了美美拍照而穿漂亮小裙子挨冻,他也不会阻拦你,只是在你觉得冷的时候,贴心地为你披上他的大衣。

 

    许墨无比厌恶这样的自己,但他没有其他选择。比起你责怪他,他更希望你快点好起来。逼你咳嗽的那瞬间,他多么希望是自己动手术,能替你遭受这些痛苦,但转念一想,这样你就成了逼他咳嗽的人了,这种滋味会让你更难过。


    许墨不禁陷入了纠结,终于明白了,主治医生口中的“坚持住”,不只是体力上照料你的考验,还有精神上陪你熬过术后康复的考验。

 

 

    【柒】

 

    很快便到了出院的时候,你还不能下地走路,许墨推着你的轮椅,带你回到家。你发现你离去时家中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,床边备好了家用制氧机,还有一个新的床头专用隐藏式手机支架。双人床已经换上了柔软舒适的棉质四件套,床头多了好几个羽绒枕,你喜欢的小狐狸抱枕也已经清洗干净了。


    你惊喜道:“哇许墨,你这生活技能拉满了啊,怎么可以这么贴心呢!”

 

    许墨看着你惊喜的样子,一股愧疚涌上心头,他俯身亲了亲你的额头:“以前家务事总是你做得多,我做得少。这次我独自料理生活,才发现我曾经习以为常的整洁床铺、没有蒙尘的书桌,处理起来这么耗时耗力。果然,我真的不擅长处理生活琐碎,在这方面你才是我的老师。”他握住你的手,“但是我愿意去学习,我有信心可以兼顾好科研和家庭生活。从今往后这些家务事我来做就好,就有劳这位小老师多加费心指点了。”

 

    你胸前的刀口还是很痛,医生说胸骨完全愈合需要一整年的时间。因为剧痛,睡觉时你要垫四个枕头在背后,才能勉强眯上三四个小时。许墨从医院开了止痛针,每晚睡觉前为你注射一点,药量精准把控在让你不疼,又不会产生依赖的程度,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。

 

    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,没有许墨搀扶着,你连从床边走到卧室门口都很艰难,多走几步路就一阵阵头晕目眩。但是适量的运动是必须的,许墨不得不强迫你每天起身活动,再替你按摩四肢,防止血栓。渐渐地,你恢复到了可以在家里自由行动的程度,但还是没法自己出门。

 

    你的胃口不太好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虽然你很容易饿,对美食也有欲望,但是好吃的拿到你面前,你总是没吃两口就饱了。许墨遵循少食多餐原则,变着花样为你做好吃的,摸索着你喜欢吃的口味。你吃剩下的那些残羹冷炙,基本上都由他包揽了。你有些愧疚,许墨总是吃你的剩饭剩菜,他却笑着说,幸好要保证你的日常饮食,他才能跟着一起规律吃饭。

 

    许墨一天天寸步不离地陪着你,你心生疑惑,他不用去研究所上班吗?恋语大学的教学任务怎么办呢?有一天,你终于忍不住开口,问那次阶段性实验的结果。许墨正在床边叠衣服收拾衣柜,头也不抬地说:“实验失败了。”

 

    你替他感到有些难过。难以想象,他当时是如何承受住“大半年的努力功亏一篑”和“你生病动手术”的双重打击。他察觉到你的静默,抬头看你:“实验失败是常态,我已经习惯了。做好实验记录,定期回顾失败经验,总会有实验成功的一天。”他顿了顿,那双好看的眼眸闪过一丝决绝,“但是在关于你的事情上,我不允许有任何失败。”

 

    你犹豫了一下,问出了口:“许墨,你不用去研究所工作吗?接下来的实验怎么办?”

 

    他笑了:“阶段性实验已经结束了,按照你们传媒公司的行话,我们研究所的年度KPI完成了?”他的话语惹得你一阵发笑,他接着说:“今年余下的实验,我给阿明他们做好了分工。实验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,是一个团队共同努力的成果,我相信阿明他们的能力。”你知道实际情况绝对不是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描述,但你对这方面不了解,就没再深入细问。

 

    许墨端详着你的神色:“刚才,你是在为我实验失败不开心吗?”

 

    你诚实地点点头:“是的,很难想象你当时要怎么面对这种双重打击。”

 

    他无奈地放下手上的衣服,走上前来坐到床沿,摸摸你的脑袋:“傻瓜。两个人不走运,或许也是一种幸运。如果我的阶段性实验成功了,接下来的工作只会更忙,就没法察觉你生病了。我不敢设想,你独自一人要怎么熬过术后康复。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起码现在,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陪着你了。”

 

    你们都笑了起来,许墨转移了话题:“今晚要看的电影似乎很长,你准备好把剩下的时间都交给我了吗?”

 

    每周五晚上,是专属于你们的电影之夜。往常你们会窝在客厅沙发上,吃着你喜欢的零食,一起看完整场电影。自从你生病之后,你只能卧床休息,看电影这个日常惯例便转移到了双人床上。许墨购置了一台小型投影仪,将电影投屏到天花板上,这样你们就可以并肩躺着看电影了。

 

    今晚的双人小剧场电影是《银翼杀手2049》,你看了一半就开始困了。电影正好播放到复制人K和他的投影电子女友Joy互诉衷肠的桥段,下一秒,便有人冲进房间,将电子女友Joy的芯片销毁了。

 

    你转头跟许墨说:“哎,我感觉当电子女友也挺好的,有了投影就可以现身,还很便携。可惜Joy最后被人摔碎了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侧头蹭了蹭你的肩膀:“你当电子女友一点也不好,起码对我不好。我还是喜欢可以触碰到的,香香软软的你。”

 

    你叹气:“我感觉病痛好像将我摔碎了,不但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,而且还恢复不到生病前的身体状况。如果我是电子女友,就可以不受病痛困扰,一直陪伴在你身边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:“我会一片片拾起被摔碎的你,这一片你是我的,那一片你也是我的,我收获颇丰,心里美滋滋的。”你被他的话逗得笑出了声。他继续道:“把一片片的你拾起来之后,我会仔细把你拼起来,你还在我身旁。”

 

    你噘嘴抱怨:“可是这样的我,有很多裂缝,再也不是完美的了。”

 

    许墨温柔地笑了:“万物皆有裂痕,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被打碎又重建的你,有了新的生长,我很荣幸能够参与其中。”

 

    没有等到你的回应,许墨转头一看,你已经睡着了。将你不安分伸出被子的那只手塞进了被子里,再用遥控器将电影调至静音,他牵着你的手看完了整场电影。

 

    一转眼,夏天很快就到来了。你从衣柜里拿出去年买的法式方领连衣裙,准备试一下合不合身。套上小裙子之后,你发现原本稍微有点紧的裙子,现在宽宽大大,瘦削的肩膀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。


    你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,相较去年,今年的你消瘦了许多,皮肤粗糙,面容憔悴。一道粗长的伤疤纵贯于胸口正中,你无论怎么往上提衣领,都遮掩不住。你放弃了挣扎,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。

 

    许墨看到你站在镜子面前发呆,走到你身边,与你一起望着镜子。你看到镜子中的他,身形挺拔如冬日雪松,面容清隽秀丽,衬得你活像一只丑小鸭。你不禁自惭形秽起来,鼻中酸涩,扭开了头,不想看这种过于惨烈的对比。

 

    许墨从身后搂住你的腰,将下巴抵在你的头顶上:“裙子不合身可以再买,还可以找裁缝量身定制,总会有适合你的小裙子。而这里,”他忽然俯下身,轻轻地吻了一下那道粗长的伤疤,“是勇敢者才有资格佩戴的勋章。”

 

    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,你忍不住落下泪来。许墨扶住你的肩膀,将你转了个身,让你趴在他的肩头啜泣:“别哭,不化妆的你也很漂亮,是我眼里最漂亮的。只要我的小姑娘还活着,就是我眼中独一无二的色彩。”

 

    时间流逝,很快就到了中秋节那日。你们常去散步的那条林荫道,植满了桂花树。前些日子桂花盛开,满街芬芳,你惊喜地指给许墨看树上一朵朵细密的黄色小花,许墨只淡淡地笑,点头示意看到了,并不多说什么。

 

    今天许墨牵你出门去超市,买生活用品的同时,也采购一些你爱吃的零食。准备出门时,你站在楼栋大堂门口,突然意识到今天既是中秋节,又是教师节。


    你转头望向身后走来的许墨,扬起了灿烂的笑容:“今天既是中秋节,又是教师节呢,祝小许老师双节快乐!今天想要什么礼物吗?”

 

    许墨随口说了一句:“满树的金桂就是秋天给予的双节赠礼,我的小姑娘不必再费心。”

 

    你耷拉着脑袋:“啊,可是现在树上没有桂花了耶。秋天送你的礼物消失了。”

 

    昨夜下了一场秋雨,今天再看,林荫道上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,零落成泥碾作尘,地面一片狼藉。

 

    许墨往外看了一眼,低头笑了,细心地替你围好围巾,帮你戴上毛茸茸的小兔子毛线帽:“一场秋雨一场寒,你要注意保暖,别着凉了。今天地面湿滑,你可要慢点走路,好好拉住我的手,不然我会滑倒的。”

 

    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许墨总是这么爱朝你撒娇。你问他:“昨天给你指树上新开的桂花,你好像没有什么反应,但是今天看到满地的落花,你竟然笑了。好像比起花开时,你会更喜欢花落的景色?”

 

    许墨拉起你的手,将他纤长的手指并入你的指缝,与你十指相扣:“花开花落都很美,只要一起赏花的人常在就好。”

 

    (全文完)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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